01肖耿：构建香港服务中国与世界发展的新桥梁香港最重要的地位无疑是国际金融中心，近一两年香港股市较为低迷，引起外界对香港国际金融中心地位的关注甚至质疑。香港既有银行、保险等传统金融行业，也正在升级引入虚拟货币交易中心。近半年随着比特币总市值超过白银，并成为全球第八大高市值的资产类别，虚拟货币市场的表现引起更多投资者的关注。香港为何选择虚拟货币交易中心作为新发展方向？日前记者采访了香港国际金融学会主席肖耿教授，请他就香港创建虚拟货币交易中心和巩固提升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关系回答读者关切。Q香港一度和其他地区一样，限止虚拟货币的交易，为何在其他地区都禁止，包括内地也严厉禁止，美国也严格控制的情况下，反而将虚拟货币列为发展的方向？以您的了解，这发展策略是在下一步险棋吗？肖耿：禁止虚拟货币交易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办法有效执法。市场经济就是交易产权，交易产权需要基础设施，包括三个核心功能：首先需要界定产权，即被整个社会承认并得到政府保护的有效产权。其次需要有政府支持及监管的交易平台。第三是需要有一个产权纠纷的解决机制。这三个功能是现代市场经济的基础。在数字货币领域，目前产权基础设施都比较脆弱，因为相关的法律、监管、及运作规则还没有建立，所以很多政府就觉得风险太大，就采取了禁止的政策。香港的情况比较特殊。香港实际上在传统产权基础设施方面做得非常好，政府对产权的界定清楚详细，也有很多交易平台，包括股票交易所、银行等。产权纠纷的解决也相当成功。香港实行的是普通法，普通法对解决商业纠纷是非常有效的。香港是离岸城市经济，它跟中国、美国内地、欧盟比，规模较小但是全球最自由、最开放的一个经济体。香港非常适合发展未来数字金融的基础设施，是全世界最理想的制度创新试验地。香港的市场经济非常灵活，如果出现了一些问题，市场参与者、市场的交易量、与市场价格都可以灵活的调整。监管也相对比较灵活、专业。在美国、欧盟、甚至中国内地，已经形成传统金融机构及客户的庞大利益集团，如果在这些大的经济体正式引进虚拟货币与虚拟资产，对现有的金融机构的冲击会非常大，所以美国、欧盟、中国内地都会非常小心。因为香港自由港体系传统上就比较灵活，所以香港做这方面的制度创新探索，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当然，在传统金融方面香港面临来自其他经济体的激烈竞争，需要寻找及投资新的金融服务增长空间。Q香港当时推出建设虚拟货币交易中心时，全球主要经济体都没有允许，市场很多投资者甚至嘲笑香港。以目前来看，香港推出虚拟货币交易中心算是成功吗？肖耿：香港果断投资未来数字金融方面的公共基础设施，在大方向上应该是对的。香港是个自由港，当香港推出虚拟资产、虚拟货币、虚拟货币交易中心时，全世界其他地区在当地无法做类似业务的人及资金全都过来，这个对吸引人才及资金有些帮助。但新生事物在开始阶段不太容易有很好的监管，一定会出漏洞，而且无法事先完全预测到。从整个金融发展的历史看，它就是不断的补漏洞。每次有漏洞就会出现危机，每次危机过后就必须把漏洞补上。但是补了旧的又会有新的漏洞出来，所以金融工具的创新与金融危机是会不断出现的。金融市场的监管，最根本的原则是保护中小投资者。监管机构考虑的是大部分老百姓的利益，因为中小投资者从人头上来看占大多数。而高净值的客户占少数，他们更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投资、也更有能力承担风险与责任。所以对于大部分监管者来讲，它要保护中小投资者，包括不被大户欺负，这是通行的监管原则。香港在建设虚拟资产市场、虚拟货币、稳定币还有交易平台的过程当中，也需要不断探索如何能够做到公平公正。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金融要为实体经济服务，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够有收入、企业能够公平公正的赚钱；金融也需要为国家安全及地缘政治服务。在数字时代，虚拟货币、虚拟资产往往希望去中心化，包括绕开中央银行及其它机构的监管，但是在现实世界里，主权国家的中央银行不会坐视不管，必然要维护国家安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去中心化的虚拟资产无论发展到多大规模，不会成为主流，也无法与传统的金融去比。Q新形势下，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发力点有什么变化？肖耿：在过去它主要是服务中国内地，过去中国内地主要是跟欧美贸易，香港作为一个桥梁，在中国与欧美贸易关系非常好的时候，我们的股市涨、房价也涨、什么都涨。香港作为一个桥梁，它交易成本很低，制度比较国际化。但是交易量多大是由中国内地的宏观经济条件、由中美关系、中欧贸易决定的。当内地宏观经济偏弱的时候，香港作为内地经济的晴雨表温度计，不可能显示很高的温度。中国经济、中美关系目前都遇到问题，面临挑战，香港股市也不涨，楼价也不涨，不少人认为香港就不是国际金融中心了，这是不符合逻辑的。如果中国经济不好，中美关系也不好，香港经济还很好很热，香港可能就不是在服务中国、也不是中美的桥梁了。香港现在股市不好，交易量下降，这些都很正常的。香港作为中国对外贸易与投资的桥梁及超级联系人是为中国解决其与世界交往的痛点的问题。中国经济正在发生一个结构性的转变，原来跟欧美关系非常密切，但现在与欧美的关系逐渐降温。世界很大，东盟、中亚、中东、拉丁美洲、俄罗斯等都有巨大的与中国发展贸易与投资的空间，香港需要投资未来的桥梁及培养未来的超级联系人，去适应中国经济的结构调整。例如，以前跟欧美贸易肯定用美元，以后要跟东盟、中亚、中东、拉丁美洲做贸易，就不一定要用美元了，香港如何调整自己的货币体系？还有，香港必须跟大湾区深入融合才能更好开拓东盟等新市场，因为香港不能只是做金融，必须与大湾区的实体经济有效融合，才能更好服务实体经济，但这方面需要有制度创新。Q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原来传统金融包含的是银行、股票、保险，而虚拟货币交易中心是在香港金融中心架设一个新的桥梁或者增加新的赛道？肖耿：是的，香港要有一个新的基础设施来适应未来的客户需求，要针对未来内地与世界的经济结构调整及发展趋势去尝试和探索。香港金融体系的存量主要代表过去与欧美市场的深度融合，但香港需要探索新的市场来创造增量，这样才能巩固提升未来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存量代表历史上形成的利益集团的，这个已经存在了，不能随便改变，应避免对社会的冲击。但增量要想清楚，才能建设合适的新桥梁、新基础设施、及激发新的增长点。Q比特币已经猛增到全球第八大资产，它对香港发展虚拟交易中心有影响吗？肖耿：短期内可能会比较热闹，带来一些资金及人才，但是如果不能解决实体经济中的问题，就无法创造一个可持续的利润。如果没有合适的监管，它就有可能出现漏洞。香港不仅需要想清楚如何去监管这个新生事物，还要从国家发展战略方面来考虑如何解决中国和世界交往的痛点问题。过去中国内地的一个痛点问题是如何发展股票市场，香港利用互联互通机制帮助内地发展股票市场。未来中国对外贸易与投资的重点可能是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与地区，而数字金融平台在这些领域大有作为。Q虚拟货币交易中心对香港国际金融中心地位有什么意义？肖耿：虚拟货币交易中心是未来发展方向。但它会严重冲击既得利益集团，所以短期内没有一个大的经济体愿意去做这件事。它的风险太大，一个是它一定会有漏洞以及怎么去补漏洞。它对利益集团现有的传统金融冲击巨大，这个也是大家都不愿意做的原因。两个原则必须要牢记，一个原则就是产权基础设施，数字平台下面的产权基础设施要建好，不建好的话就会出很多很大的事了；第二件事情就是要记住金融需要务实体经济、服务国家发展战略。国家发展战略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变数就是中美关系。由于地缘政治形势的变化，国家要开拓新的市场，香港要为这个服务。香港是服务型经济体，香港就是桥梁，一边连接内地，在新形势下，另外一边除了欧美，可能还需要连接东盟、中亚、中东、拉丁美洲等。把准这个方向，虚拟货币交易中心才能帮助巩固提升香港国际中心地位。02肖耿：大湾区币或是香港服务国家的新平台虚拟货币市场中的稳定币，起到桥梁的作用。虚拟币的用户没有办法用本地货币直接购买比特币、以太坊等虚拟产品。用户需要用本地货币购买市场上的稳定币，之后再用稳定币去购买虚拟产品；用户卖出虚拟产品，存在帐号上也是稳定币，当用户卖出稳定币时，可选择兑换的币种。稳定币的作用巨大，极高频的交易产生的利润也相当可观。目前它的总市值大概是1500亿美元，稳定币中的USDT泰达币，市值大概是1036亿美元，占70%左右市场份额，香港也在谋求推出自己的稳定币。Q从您和沈联涛教授的文章中可知，香港也在谋求推出自己的稳定币，香港推出稳定币要注意哪些问题？肖耿：香港的虚拟资产无论往哪个方向发展，都要把握两个原则，一个就是数字金融的产权基础设施一定要公平公正，它的监管政府要参与。怎么界定权力，怎么确保交易平台安全公平，然后怎么去解决纠纷，这些与传统金融是一样的。另外一个原则是要帮助解决实体经济或者国家安全的问题。从货币的基本功能角度来看，其实港币就是一个稳定币，但是它是在没有数字金融技术的时候推出来的，它跟美元挂钩，三家发钞行印7.8港币就必须在金管局存1美金，非常简单粗暴的规则，但是很有效。现在跟美元挂钩的稳定币有好多，但是都没有办法跟数字港币比，因为数字港币不仅跟美元挂钩，还有香港特区政府信用背书，它也不是去中心化的。未来的金融肯定是朝数字金融方向发展，数字港币会有一些技术上的变化，但是本质上它的功能还是跟原来的港币一样：计价单位、交易媒介、价值储藏手段、及监管的基础。香港需要用现代的数字技术，包括区块链、稳定币、智慧合约的技术，将港币升级。升级完了以后，它的功能还是一个与美元挂钩的稳定币，但与目前由私人机构按去中心化模式发行的稳定币有重要区别。区块链技术其实可以帮助监管，有可溯源性并对产权及交易历史的穿透性强。金融产品的特征是一定需要监管，香港现在探索的是在新的数字技术下如何监管。有了可监管的数字港币平台，就会出现很多新的数位化的港币产品，可以更好服务实体经济。Q您和沈联涛教授为何宣导大湾区币？肖耿：大湾区是全中国最开放的地区，有大量的离岸及跨境贸易投资业务，需要一个以人民币为计价单位的离岸货币，或者更准确地讲，需要一个与人民币挂钩的港币。因为目前的港币是与美元挂钩，我们就暂时先用“大湾区币”来命名这个在香港发行并与人民币挂钩的离岸货币。需要注意，这个“大湾区币”并不是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以及流通到香港的离岸人民币。大湾区币与人民币的关系相当于港币与美元的关系。港币在使用时具有类似美元的功能和价值，但法律上及本质上不是美元。使用美元一定是要被美国监管的，用港币则受到香港金管局监管，而不受美联储及中国人民银行监管。港币只是在汇率上与美元保持7.8港币=1美元固定比率。在利率上，港币与美元也保持一致。港币跟美元不是一对一的关系，因为这个联系汇率的规则只是保证三家印钞行发行的港币纸钞才需要美元储备。与香港的整个银行系统庞大的存款规模比，香港的外汇储备是很少的。如果大家都同时从银行里把存款取出来，香港没那么多外汇储备去保证所有存款都可以换成美金。港币在香港金融体系正常运作的时候，它就是跟美元一样，可以随时换美元。但是在危机的时候，这些港币是不可能全部都换成美元的。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大湾区币？它在正常的情况下就是人民币，但并不归中国人民银行管，这种松散的关系的好处是它虽然跟人民币挂钩，但是它的存款规模及其变化不会直接影响人民币的货币政策。如果是离岸人民币，中国人民银行是一定要管的，因为对内地货币政策有直接影响。但大湾区币只是一个与人民币挂钩的独立离岸货币。Q大湾区币和港币的关系是怎样的？它的发行机制是怎么样的？肖耿：我跟沈联涛先生提出来的跟人民币挂钩的大湾区稳定币，实际上就是第二港币，方便香港金融体系未来发展以人民币定价的增量金融产品。有了数字技术以后，香港就可以很轻松地发展几个平行的货币平台，既有一个跟美元挂钩的传统港币稳定币体系，又有一个跟人民币挂钩的大湾区币稳定币体系。叫大湾区币更方便，叫第二港币可能引起很多误解与混淆。大湾区币是在香港发行的离岸货币，在价值上与人民币挂钩，它发行的时候可以用稳定币的一些机制，但需要制定更多的规则，确保与具有数字港币类似的功能与信用 ，如可以有选择的利用区块链及智慧合约技术，推动在香港发展以人民币计价的离岸数字金融产品。Q金融服务实体，大湾区币作为一种稳定币，它的服务对象是谁？肖耿：从实体经济来考虑，香港未来的金融增量很多是需要以人民币计价的离岸金融产品，因为中国企业跟东盟企业做生意没有必要用美元计价而承担汇率风险。大湾区币是在离岸流通、完全可兑换的货币，在正常情况下它可以转换成人民币，也可以转换成美元、欧元、日元、港币。如深圳市政府在香港发行大湾区币债，相当于发外债，但没有汇率风险，它转换成美元可以买美国的产品，转换成人民币可以流入内地买内地企业产品。大湾区币其实是香港未来国际金融中心的一个基础设施，因为它提供了一个以人民币计价的离岸货币金融平台，来培育非常丰富的以人民币计价的离岸金融产品。Q大湾区币对香港甚至大湾区的意义在哪些方面？肖耿：香港要在数字金融方面领先才能巩固提升其未来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其中不可缺少关键基础设施便是有一个跟人民币挂钩的货币平台。在该平台上可以监管未来的离岸人民币新产品。未来新数字金融产品如果是一个平面，传统金融产品，如股票、债券、贷款就只是这个平面上的几个点。股票就是智慧合约当中的一种，债券也是另外一种，在数字金融里，智慧合约的种类理论上可以是无限的。有了大湾区币离岸数字货币平台，通过稳定币、区块链和智慧合约技术，香港才有可能应对未来可能爆炸性增长的数字经济及相应的数字金融产品。就像目前的导航系统提供了一个基础将道路与车辆资讯整合来帮助规划未来的道路及车辆，疏导堵车，帮助车辆以最快最有效路线到达目的地。未来当宏观经济环境及政策导致经济活动堵车不顺畅的时候，大湾区币离岸数字货币平台就会有能力疏导堵车，提升监管效率，帮助实体经济建康发展。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香港需要提前准备服务中国内地不断增长的数字经济与数字金融，特别是与离岸及跨境交易相关的金融服务。随着数字技术的进步，中国经济的未来的增长会变得更复杂，规模更大，从国家战略来看，香港需要先行先试，抓住机遇，因为香港金融体系的市场化、国际化、 开发程度高，能够更灵活应对制度创新的挑战。文 | 林少喜香港《经济导报》总编室主任本文首发于香港《经济导报》2024第7期此文为香港经济导报出品原创稿件转载须经授权，并注明来源扫描二维码聆听香港《经济导报》有声杂志